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皖西乡土人物之老五叔

时间:2017-12-19 16:45:33

老五叔是村里的老木匠。他说,只要背着手沿着山梁上走一趟,哪棵树长了多少年,可以做什么料,他心里清楚的很。

这话可不是吹,老五叔的木匠活是祖传的手艺。老五叔的爷爷,曾经给蒋介石打过一套家具,据说现在还摆在南京总统府。虽说到了老五叔这一代在农村里讨生活,但也算混得不错。过去的农村,大到造房上梁打家具,小到桌椅板凳制秧马,都离不开木匠的一双手。

老五叔的眼睛很毒,可就是看不出他的儿子是块什么料。他只有一个儿子,叫做锯末。老五叔年轻的时候,前几个孩子都夭折了,到了锯末的时候,老太爷说要起个低贱的名字,这样的孩子阎罗王看不上眼。锯末是木匠锯木材后留下的木屑,这玩意用处不大,村里人烧火都嫌烟味大。

锯末这孩子考试不行,但人头脑灵活,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到了,说是明朝有个皇帝也是木匠。于是逢人就显摆,那劲头比有个县长爸爸还牛气。锯末很小就喜欢动手制作东西,并且给他带来了实在的收益。给隔壁的王钢蛋做了把木头盒子枪,换来了一大包糖豆子。给邻村的二丫头做了把木头梳子,一个月的作业都不用自己写。平时锯末还拿着工具到学校修修桌椅板凳,乐得校长逢人就夸,“俺们学校出了个小鲁班”。

初三那年,锯末没有考上高中。老五叔一点也没感到不快,反而有些得意。心想,这木匠活是祖上传下来的,可千万不能弄丢了,并且现在干木匠活收入也不错,锯末这小子也有点天赋,若不干木匠可真是屈才了。

俗话说,严师出高徒。木匠活和其他手艺一样,必须在严师指导下系统学习,否则不能出师。如同相声行当,父亲几乎不当亲儿子的师父,因为害怕溺爱孩子。锯末的师父是赵大筐,也就是老五叔的亲师弟。木匠活分为“粗木匠”和“细木匠”,前者主要制作较为粗糙的农具,后者主要制作精细的家具。锯末的爷爷有点偏心,让自己的儿子学“细木匠”,而让赵大筐学“粗木匠”。因为在封建社会,细木匠大多给地主老财家打家具,而粗木匠多给老百姓家打农具,收入差别很大。

拜师之后,锯末就搬到赵大筐家里住了,跟随师父学手艺。手艺行当不分高低贵贱,样样都是学问。“粗木匠”讲究一个“粗”字,也就是学得更杂,除了会干木匠活之外,赵大筐也会篾匠活。从山上砍断一棵成年毛竹,打去枝桠,破为四半,然后用蔑刀破成宽厚近乎一致的篾条。赵大筐一双长满老茧的手,灵巧的却像小姑娘翻着花,他编的筐子有模有样,坚固耐用。有人戏称,天底下就没有赵大筐用篾条编不了的东西,大到天上飞的飞机,小到小孩穿的裤衩。

有这么好的师父,可惜锯末一个月就回来了,锯末说天天编筐子没意思。老五叔对这个宝贝儿子没有办法,那粗木匠干不了,就跟着自己干细木匠吧。

细木匠活,重在“细”字,讲究刨得平,磨得亮。榫和卯像一对双胞胎,要吻合得自然贴切。雕花要一气呵成,不可拖泥带水。干细木匠活,更考验一个人的耐心。老五叔说,一块木料要想打磨光滑,要用刨子推多少下,得按照祖宗传下的数目,少一下也不成。

锯末没多久又不干了, 那是因为他闯下了一个大祸。张家老奶奶活了八十多岁,膝下儿孙满堂,大儿子从南方买来了上等木材,找老五叔制成寿材。寿材,村里人习惯叫它“瞌睡笼子”,意思是人死后睡觉的地方。张家老奶奶尤为讲究,每天都拄着拐棍围着老五叔转,害怕有哪地方干得不仔细。

就在快完工的时候出现了意外,下午干活的时候,看不到锯末的人影。老五叔也没在意,反正锯末也只能打打下手。老五叔正准备弯腰拿工具的时候,突然棺材方向传来响动。张家老奶奶吓得叫儿子拿朱砂红纸过来。老五叔没有慌神,走进一瞧,原来中午锯末喝了点酒,正躺在寿材里面睡觉哩。这下可惹大麻烦了,张家老奶奶瘪着嘴,扬起拐杖要打锯末,“这要让人知道我跟大小伙子睡在一个瞌睡笼子,我没脸见俺家老头了。”

子不教父之过,老五叔赔钱了事。老五叔当着张家人的面,拿起斧子对准寿材的“大头”砍下了一个角。这是行规,如果制寿材的过程中出现事故,木匠要砍掉一角并且永不卖给别人,这样的寿材也就失去了它的价值,称为“废材”。

老五叔干了几十年的木匠活,从没有出过错,如今因为儿子,出现了职业生涯中的败笔。每当看到摆在柴房里的那口“废材”,老五叔心里不是滋味,那“大头”上砍的口子,像是两只手猛地撕裂老五叔的心。锯末到底是块什么料?成为了老五叔心上永久的口子。

锯末不干木匠之后,首先开了一个理发店。说实话老五叔有点不满意,他说剃头的这活过去被人瞧不上,再说了,好好的头毛染成黄一块红一块的,活像条身上长疮的癞皮狗。说多了锯末也不听,后来老五叔就认了,心想剃头匠跟木匠一样,好歹也算门手艺,靠手艺吃饭不丢人。

好景不长,锯末不知道因为什么关了理发店,又开始捣腾山货,后来又干运输。村里人开玩笑说,锯末除了没干过村里的妇女主任,其他都干过。妇女主任叫潘银荷,打扮的妖里妖气,翻着白眼珠,吐着瓜子皮,“呸!谁再胡说生儿子没屁眼。”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村里的大姑娘小妇女们,头发染红的染黄的,已经见怪不怪了。村里人也喜欢到城里购买成套的家具,老五叔的木匠手艺没落了,有时候半年也接不了一份大活。这时老五叔心中虽然很失落,但是庆幸锯末这孩子当初没有干成木匠,不然以后就等着喝西北风了。

老五叔慢慢的老了,还没走一半山梁就累得够呛。他坐在一棵大槐树下歇息,心里想着:“什么东西老了都有用,大树老了还能给人乘阴凉,老母鸡老了汤里的油还厚些,人老了就一点都没有用啦!”看着夕阳绕过山岗,老五叔扶着腿起身,僵持了一会,他背着双手走下山去。

前年,老五叔病倒了。先在村卫生所吊了几天水不见好转,转到城里的医院一番治疗后也无效,医生建议回老家保守治疗。

老五叔似乎也知道自己得了绝症,从医院回来后就一直忙活。听说村里的王钢蛋在南京承包工地干得不错,他就想让锯末跟着王钢蛋干木匠活。这工地里的木匠活和家里的不一样,但好歹锯末有木匠基础,学会这手艺不愁以后没饭吃。

王钢蛋给了老五叔的面子,说锯末什么时候来都行,可是锯末没有给他亲爹面子,说你老头别管我。老五叔气得全身发抖,锯末都三十好几了也没成家,跟妇女主任不清不白的,整天东游西荡,这孩子到底是块什么料?

锯末到底是块什么料?老五叔至死也没想明白。元旦前几日,老五叔又病倒了,大口大口的吐血。锯末把老五叔送到医院安排住院后,没待两天就回家了。老五叔死之前突然不能说话了,右手搭在床沿上来回地磨,嘴角发出“磁啦磁啦”的声音,就像他深夜还在柴房里锯木材一样。老五婶明白他的心思,哭泣着握着老五叔的右手,“别想着锯末啦!他总会有口饭吃得。”那晚,锯末在跟妇女主任打麻将,据说整个晚上老是点炮,输了好几百块。第二天凌晨三点,锯末接到电话,老五叔不行了。

红白喜事,是村里人凝聚力量的时候。老五叔刚到家,报丧的爆竹一响,邻里四周都来帮忙。桌椅板凳,碗筷盘盏都是大伙从自家拿的,其他东西也好置办,唯独缺少寿材。 锯末说去城里买一个现成的,省钱还方便。赵大筐摇摇头,“俺师哥给人忙了一辈子寿材,临了睡不到自己做的寿材,他死也不甘心。我说就用那口‘废材’,木料也不错,好歹是他亲手做的。”

锯末忙摆手,“不行,我不能让俺爹睡‘废材’,传出去说我锯末不孝心。”

“我和你爹当年两个头磕在地,今生是兄弟,来生不一定是兄弟了,我要让师哥走得顺心,那个口子我来磨平,保证跟新的一个样。”赵大筐突然神奇的抬起了右手,但很快又放下了。

那个当年能用蔑条编飞机的赵大筐,前年下大雪摔了一跤,右半身很不灵活。锯末扶着赵大筐,不知是哪家的小姑娘眼睛尖,早就端好了一把椅子放在寿材的“大头”旁。

“来,锯末,把你爹的工具箱拿来,左边锛凿斧锯,右边刨子墨斗都准备好,俺师哥平时最喜欢这些工具,我今天挨个都用一遍,让俺师哥看看我有没有进步。”赵大筐一改往日的颓气,锯末也格外的听话。

赵大筐颤巍巍的接过刨子,愣了好大一会也不敢动,似乎忘了是怎么用的。“俺师哥,我是个‘粗木匠’,干这活手艺不如你,你可别生气啊,将就着看,别像小时候,我一做错就敲我头。”赵大筐像一个小孩子,吸着鼻涕,眼泪不嫌臊地流下来。还是那个小姑娘,拿了张纸巾帮他擦拭。

第二天早上,老五叔被抬到山梁上,就葬在那棵大槐树旁边的一块平地上。赵大筐腿脚不好,叫他的孙子赵小柴背着他上山去看看。他要亲眼看着老五叔下葬,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干活喜欢偷懒,他要亲自去看看。

村里的年轻人有说有笑的干活,哪儿的皮鞋厂老板带小姨子跑了,哪儿的贪官家床肚下的钱都长霉了。锯末在一旁挨个散烟,偶尔插上两句话,他见多识广,逗得大家哈哈笑。

赵大筐没有搭理他们,他指着旁边的那棵老槐树对小柴说,“我和师哥小时候就在那玩,这一晃都几十年了。人忙活了一辈子,最后发现转来转去根本就没有跑远。嗨!说了也没用,背我回家去,中午跟我喝酒吃肉。”

回来的路上赵大筐不停的念叨,“山上少了棵树,世间就多了扇门;山上多了座坟,人间就少了个人。”他的孙子小柴一路都没说话,这老头看起来瘦,实际上却很重。不过,还好是下山。对,下山的路要好走些。

题外话:故乡的房子盖得漂亮了,故乡的那些人却老了,有好多人都躲不过这个寒冬,提前躺在山梁上晒太阳。故乡已经没有了“故”,只剩下了“乡”。

来源:凤凰网  作者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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